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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法绩没有看到左宗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,不过,他能够从五千份“遗卷”中把左宗棠捞出来,也说明了两个人的深厚缘分 | 张瑞田

张瑞田 文汇笔会 2023-02-16

北风越过燕山山脉,呼啸而至,天气骤冷。翻开《徐法绩神道碑》,信手抄录。这是左宗棠撰书的楷书碑帖,横线细,竖线粗,结构浑厚,筋骨血肉清晰可感,典型的颜体楷书。左宗棠写颜,写到这个地步,让人望而生畏。这本帖一直放在书案,有时当文章阅读,有时做字帖临习,觉得这本帖恬淡雍容。或许是《徐法绩神道碑》沉甸甸的分量可以减轻深秋的寒意,遂用大笔,蘸浓墨,一字字抄录。开始是漫不经心地抄,当抄到“时天下无事,中外宴安,言官多计资待擢,希言时政得失。公屡疏言国家大计在求人才、捐文法、重守令、严绳贪墨”时,内心被触动了,放下毛笔,再一次逐字逐句阅读起来。

阅读过多少次《徐法绩神道碑》碑文,记不得了,总觉得左宗棠所写的碑文有真情实感,有戏剧性,有作者与碑主离奇的故事情节,耐读、好读。左宗棠厥功至伟,声名赫赫,历史影响巨大,知名度奇高。相比较而言,徐法绩就逊色多了,虽然是嘉庆二十二年的进士,也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他的事功,讲明白他的人生遭际。不过,在左宗棠“公屡疏言国家大计在求人才、捐文法、重守令、严绳贪墨,因劾疆吏不职者两人,宣宗异之,召对称旨,擢刑科给事中,命稽察户部银库”的陈述中,依稀能够看到徐法绩其人的风貌。

嘉庆二十二年的进士,资历比左宗棠高多了。宦海沉浮,似乎比左宗棠幸运的徐法绩却没有左宗棠的现实机遇和突破能力,一度风华正茂的他在朝堂上的光芒一天天弱下去,直到退老还乡,因病离世。

几年前往陕西泾阳采风,了解到徐法绩。喜欢触碰金石拓片,一帧徐法绩的墓志铭拓片引起我的注意,然后又看到《徐法绩神道碑》的拓本,一个悬念迭生的故事就在我的眼前展开了。

左宗棠在碑文中有如此表述:门生湘阴左宗棠撰书并篆额(上图)。门生,从何处来。撰书并篆额的左宗棠对自己的身份有清晰的交代:诰授光禄大夫、钦差大臣、太子太保、总督陕甘等处地方军务兼管巡抚事,一等恪靖伯。当朝重臣尚谦称门生,徐法绩怎可小觑。

徐法绩一生的重要章节,左宗棠在碑文中写得清清楚楚。徐法绩1790年生于陕西泾阳,字定夫,号熙庵。清嘉庆二十二年(1817年)进士,旋即被朝廷任命为翰林院庶吉士。令人不解的是,三年后,徐法绩告归“终养”,回到泾阳老家陪伴亲人。道光九年(1829年),他结束了近十年的“终养”和“丁忧”,回到北京,等待朝廷任命。徐法绩比左宗棠年长22岁,如果不是这十年的“终养”和“丁忧”,两个人就不会有交集,一段佳话当然也不会产生。重新归位的徐法绩被任命为地方监察御史、正五品刑事给事中,因有政治抱负,工作业绩比较突出。道光十二年(1832年)的秋天,皇帝委派徐法绩离开京城去主持湖南乡试。左宗棠参加了这次乡试。有趣的是,胸怀大志、满腹经纶的左宗棠,头场考卷就被考官判为“欠通顺”,成为“遗卷”,淘汰出局。20岁的左宗棠自信也自负,得到“欠通顺”三个字,也没有什么好说的,只能原路还乡,等待三年后再考。左宗棠的命运不坏,这一年道光皇帝五十岁,朝廷开恩,下诏各地乡试搜阅“遗卷”,让有才能的人多一次中举的机会。新任礼科掌印给事中徐法绩不敢掉以轻心,他要求副考官仔细阅读“遗卷”,为朝廷发现更多的优秀人才。不料,副考官因劳“卒于试院”,留下的五千多份“遗卷”,就等待徐法绩阅读了。这项工作繁重,徐法绩是如何点灯熬油读完了一篇篇的“遗卷”,又是如何从中打捞出六份被忽视的“遗卷”,暂且不论,有一点是清楚的,左宗棠的试卷被列为六份试卷中的卷首。考生的姓名弥封,对考官来讲,阅读的就是考生的试卷,其他信息一概不知。作为主考官的徐法绩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一言九鼎,即使是他认定的事情,也要经过同考官的集体讨论,激烈争辩、相互指斥是家常便饭。原因不复杂,科考是朝廷大事,对舞弊和不负责任的监考官的处罚极为严厉,因此,身临其境的主考官、副考官们往往是如临大敌,不敢轻慢。对左宗棠的试卷存在不同的声音,有的同考官就不响应“补荐”的建议。进士出身的徐法绩深明文章之道,坚持对左宗棠试卷的看法。于是,他调来左宗棠后续场次的试卷,让考官们阅读,他相信左宗棠的实力,也相信考官们的眼力。果然,左宗棠的《选士厉兵简练俊杰专任有功》引起共鸣,然而,依然有人怀疑这篇上乘之作是不是考生有所准备的“温卷”。试卷上的弥封揭开,左宗棠的名字清晰可见。左宗棠年轻有为,在湖南已有声望。面对他的试卷,考官们唏嘘一片。湖南巡抚吴荣光是湖南乡试的监考官,左宗棠就是他在长沙设立的湘水校经堂的学生,此人的学问为人,他当然了解。他避席作揖,感谢徐法绩慧眼识珠,把左宗棠这块金子从沙土里挑选出来。

清代乡试,是学子们重要的人生转折点。中举后,就有了选官的资格,可以参加在京师举办的会试,如果中了进士,就意味着前途无量。左宗棠一生充满了戏剧性,他被从“遗卷”中拔擢,在后来的六年时间里,三次赴京参加会试,均名落孙山。好在他不气馁,敢于开辟另一条道路,直走到人生顶峰。

从道光十二年(1832年)中举,到同治七年(1868年)接陕甘总督印,36年的时间跨度里,左宗棠所经历的可以写几本大书。然而,不管他经历了什么,得到了什么,36年前的往事没有被岁月风尘和战争硝烟所遮蔽。同治八年(1869年),在平定回乱的战争中,他在陕西西安短暂落脚,他要去泾阳为徐法绩扫墓。秋末,泾阳的山山岭岭枯黄一片,郑国渠的水流缓慢、松懈,不见当年的湍急、汹涌。一队人马从西安向泾阳进发,队伍中有一位器宇轩昂的人,就是左宗棠。作为朝廷命官,左宗棠能征惯战,行政管理才能出众,已是名扬海内的名将重臣。坐在马车里的左宗棠,遥想自己36年前所参加的湖南乡试,以及后来的会试落第,与陶澍相识,又应湖南巡抚张亮基之聘参加与太平军的战斗,百感交集。因能力出众,入骆秉章幕府,进而随同曾国藩办军务,在湖南招募兵勇,组成“楚军”,赴江西、安徽等地与太平军作战。鉴于左宗棠的战功,曾国藩疏荐其任浙江巡抚,后升任闽浙总督。在福州,兴办船政学堂,培养造船技术人才和海军兵勇。西北大乱,他以钦差大臣和陕甘总督的身份率军西行,一路征战,取得节节胜利。几十年的风霜雪雨,如电影蒙太奇从他的眼前一一闪过。其中与徐法绩的交集,让他久久不能释怀。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出发,在曲折的经历和焦灼的期盼中收到了第一张走向远方的通行证,这种体验自然刻骨铭心。道光十五年(1835年),左宗棠再赴会试时,徐法绩因病解职,回到泾阳,两年后逝世,年仅47岁。徐法绩没有看到左宗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,不过,能够从五千份“遗卷”中看到左宗棠的不凡,也说明两个人深厚的缘分了。正是因为这份缘分,在徐法绩逝世32年的时候,左宗棠风尘仆仆来到泾阳县中张镇土门徐村,谒拜徐法绩之墓,执门生礼,程序繁多,并撰书了“皇清诰授中议大夫太常寺少卿徐公神道碑铭”,把一个人的生命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。

徐法绩的故事,就藏在这通神道碑中。阅读或临习,徐法绩与左宗棠的故事就会在眼前跳动。当然想找机会去徐法绩的墓地祭拜,也想去看看那块原碑。第二次去泾阳,当地朋友陪我去了土门徐村,在徐法绩墓前鞠躬致敬,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。遗憾的是没有见到《徐法绩神道碑》,朋友告诉我,那块左宗棠撰书的石碑,在8年前被盗,至今没有追回。想到徐法绩之墓屡屡被盗的历史和神道碑的命运,心头的阴影一直聚集,久久不能散开。这样的人,这样的故事,这样的情感与人格,难道不能与墓和墓碑同在吗?

《徐法绩神道碑》成了失踪的碑,的确是一个严重损失。好在拓本还在,黑底白字,神气依然,从中可以感知左宗棠行文,是如何塑造形象、提炼人生精粹;学颜,又是如何承继筋骨、接续生命血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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